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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原乱，簪缨散，几时收？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。
——《相见欢·金陵城上西楼》朱敦儒〔宋代〕
……
卯时，雄鸡报晓。彩霞万丈中，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。
“呜…呜…”
胡角声此起彼落，燕军大营兵力开始调动，从连环营垒奔出，在龙门山下开阔的原野集结。
史朝义倾巢而出，骑军十万，步兵五万，总兵力在安西北庭军数倍之上，军容鼎盛，旌旗蔽日，声势浩大。
燕军前锋军六万，攻山以三万步兵为主。三万步兵分成三路，以进攻阵型前进。每路步兵阵营两翼各有五千轻骑助阵。
步兵方阵盾牌整齐划一，长枪拒钩林列，加上强弩劲箭，确有攻山的实力。
后方骑兵分成九路，每路一万铁骑，成偃月式密集收缩阵形，圆拱朝向唐军坡地营寨。这种偃月阵势的优势在于，进攻时能够瞬间爆发，侵略如火；不过，其缺点也很明显，防御时，若想快速收缩防线，阵型很难做到井然有序。算不得什么可战可撤、攻守兼备的机动防御体系。
燕军摆出如此阵型，明显就是欺负唐军骑兵不如己方，料定唐军此战只会防守，不会进攻。
见到斥候发来的狼烟，前哨阵地立刻点燃烽火，向龙门山沿线的各处阵地示警。
“叛军来了！”唐军号兵吹响了警戒号。
唐军将士立刻紧急集结，前锋军主将唐欢兴奋不已，右拳对空用力一挥，嘶吼道：“全军戒备，准备迎敌！”
唐欢眺望坡下旷野，只见莽苍大地的尽头，出现了一缕黑线。伴随着黑线出现，马蹄声如奔雷，雷声滚滚。
黑线越来越大，无数胡骑如蚂蚁群一般，黑压压一片，奔袭而来。
“贼锋势大，不可小觑！”唐欢暗衬。
唐欢扭头对传令兵下令：“退入防线！”
唐欢的前锋军共有五千余人，看到旗语后，按照演习的战术，立刻撤入矮墙之后。弓弩手在雉堞垛口处，架设好弓弩，严阵以待。
虽然叛军势大，不过这支安西北庭军乃是百战之师，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决战的考验，从将领到士兵，每名战士都对胜利充满信心。
半个时辰后，坡下原野烟尘四起，闷雷般的马蹄声更为轰鸣。
黑压压的人海中，除了全副武装、甲胄鲜明的步骑兵，还夹杂着大量的填壕车、??车等攻城车辆。
唐夔暗自冷笑，从梯田防线的第二道梯级起，到处是深深的壕沟陷阱，在各个坡地间呈之字形分布，导致第二道梯级的坡地极为难行。
想将这些填壕车、??车推上坡来，就得推倒全部矮墙，填平所有壕沟，否则寸步难行。在枪林箭雨中完成这些任务，不死个万把人，绝不可能。
……
坡顶上，白复带领众将，眺望战场。
见叛军如潮水般涌来，以山呼海啸之势，率先发起进攻，唐夔颇为不解。
唐夔问道：“大将军，史朝义现在已经拿到咱们的防线图了，清楚知道咱们的阵地不仅固若金汤，更是凶险万分，你说他为什么还要主动进攻？”
白复淡淡一笑，道：“史朝义麾下将领很大一部分是安禄山的旧将，地位跟其父史思明相当。
例如张忠志、薛嵩、田承嗣、李怀仙这些老资格的军头，连史思明尚且忍让三分，更别说史朝义了。
根据唐悦的情报，史朝义召见诸将，很多将领毫不理睬。这些将领只是表面上维持一个薄弱的伪燕隶属关系，实际上并不向史朝义效忠。
史朝义对这些将领的心情，就像一个被丈夫抛弃的怨妇，既然得不到，就统统毁掉。
借我的手，除掉这些桀骜不驯的将领，史朝义才能真正控制住燕军，成为伪燕真正的君王。
史朝义既然让他们前来送死，我就照单全收。这份大礼，不能客气。”
唐夔道：“史朝义这层意思，大将军是如何揣摩出来的？”
白复淡然一笑，道：“有时候，敌人比朋友还要知心，更心心相印。”
我少年时在成都，姜帮主给我讲过诸葛丞相空城计的故事：
马谡失掉街亭后，司马懿十五万大军蜂拥至西城。蜀军毫无准备。
诸葛丞相让士兵将城门打开，派士兵扮成百姓模样，洒水扫街。诸葛丞相自己披上鹤氅，在城楼上焚香抚琴。
司马懿看后，疑惑不已，随即下令撤军。
司马昭认为诸葛亮是故弄玄虚，不肯撤退，希望能率一哨人马前去察看。
谁知道司马懿不仅没有改变主意，还严厉谴责司马昭。司马懿认为诸葛亮一生谨慎，不曾冒险。如今城门大开，必有埋伏，坚决撤兵。
我当时很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，向姜帮主问道：‘司马懿只要派一哨人马进城缉拿诸葛丞相不就成了？倘若是空城计，诸葛丞相必然被活捉；倘若真是埋伏，最多牺牲这哨人马而已。’
姜帮主告诉我，司马懿当然知道这是空城计。但诸葛丞相通过此举，向司马懿传递了另一层讯息。”
“什么讯息？”唐夔不解问道。
白复道：“司马懿本是外臣，曹操活着的时候，就认为司马懿乃是鹰视狼顾之相，绝非忠臣。司马懿深受曹魏忌惮多年，只因曹魏近臣之中，无人能领兵破蜀，才有领军出征的地位。
倘若诸葛丞相一死，蜀国必然气数已尽。蜀汉国破之日，就是司马懿功高盖主、削勋夺爵、身死族灭之时。
司马懿听懂了诸葛丞相城楼抚琴的琴声：诸葛丞相在，他才有价值。一旦情况逆转，司马懿也岌岌可危。唯有联手唱一出大戏，双方才能各取所需。
如此衡量之下，司马懿明知城池乃是空城，手刃孔明如探囊取物，却也故作中计，放了诸葛丞相一条生路。
正因如此，诸葛丞相在设下空城计时就断言：‘如果司马懿不撤兵，他就会死；若他连这一点都看不透，他就不是司马仲达了。’
……
搁到今日，空城计是真实还是虚构，已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我构筑的这个杀戮场正中史朝义的下怀；而史朝义借刀杀人的心思，也被我猜中。可谓，利益一致，不谋而合。
我可以断言，张忠志、薛嵩、田承嗣、李怀仙这些在中原百姓身上嗜过血的狼崽子，未来绝不可能成为忠臣良将！这些人不仅是史朝义的后患，也是大唐的后患。
既然如此，何不趁机大开杀戒，也替大唐除掉后患。倘若这些人归降大唐，同殿称臣，反倒不好动手了。
不少朝臣说我杀人如麻，那又怎样？我白复一向如此，睚眦必报。
我不在乎身上再多背几万条人命，也要当这个恶人，替死去的百姓和唐军将士，讨个公道，报此血海深仇。”
说罢，白复望向史朝义的龙纛，露出一抹神秘笑意。
唐夔只觉一阵寒意，眼前的白复揣摩不透，宛如死神降临。
唐夔叹道：“对咱们而言，杀戮叛军并无不妥。可对史朝义而言，都是一起打天下的叔伯兄弟，怎会如此无情，下得了如此狠手？”
白复面无表情道：“这就是人性使然。一旦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，内忧哪怕是藓芥之疾，也比外患更可怕。
史朝义现在的情形，就像是淝水之战大败后，苻坚面对慕容垂时的两难处境。不当机立断，苻坚众叛亲离的结局很可能就是史朝义的下场。
张忠志、薛嵩、田承嗣、李怀仙这些心怀叵测的麾下，虽然没有公然决裂，但都虎视眈眈，随时准备取而代之。
一旦伪燕大军悉数返回河北道，他们很可能以史朝义弑父篡位的名义罢黜其帝位，找一个安禄山的后人做傀儡，另立新君。
这是史朝义万难接受的现实。
自古以来，攘外必先安内。与其被人做掉，不如先做掉他人。不趁早除掉这些骄兵悍将，日后必生大患。
所以，史思明不惜牺牲自己的士卒，让其深陷龙门山这处死地，也要借我之手，除掉心腹大患。”
唐夔问道：“既然如此，何不网开一面，让他们逃回范阳。等他们自相残杀后，咱们坐收渔人之利。”
白复眺望远方，长长吐了口气，徐徐道：“陛下常年抱恙，身体越来越差，大多时日都是太子监国。
倘若有一天，我是说倘若。在叛军尚未平定时，太子就登基称帝，他未必希望我继续掌兵。到时候干扰太多，有心杀敌，无力回天……
所以，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。”
白复虽然没有任何表情，但唐夔却听见他心底的一声叹息。
再战功赫赫的将军，也只是将军；再庸碌无能的帝王，也是帝王。
除非……
一缕阳光恰如其分地照在白复的脸上，让这张年轻英俊、棱角分明的脸庞更加果决坚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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